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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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柯洛娜不知道小古費拉克先生同他父親說了什麽,但最終,子爵並沒有為這樁沒有結果的婚約而惱怒。他們和平地分別,卡頓卻並沒有帶著她返回蒙特勒伊。

正相反,卡頓帶她輾轉於南方一個又一個小城市,同貴族們交際,同商人們洽談。在柯洛娜明確表示出自己不願結婚的意志後,卡頓便開始教給她如何自己打理自己的財產,如何談生意,如何管理手下的管家們。“若是你學不好,”他對柯洛娜說,“就證明你還沒有成熟到可以自己做決定,那麽我恐怕還是要為你締結婚約的――哪怕你不喜歡。”

為此柯洛娜比任何時候都學得用心。卡頓也用心教她,每天他將柯洛娜帶在身邊,並不怎麽讓她談話,只讓她聽。晚上時兩人對坐,柯洛娜便告訴他,這一天來她觀察到了哪些信息,那些商人和貴族們所說哪些是真、哪些未必是真;在她眼中,每個人性格如何,是否可信。而後卡頓會糾正她,也有時候一件事需要他們兩個共同試探幾天,慢慢地確認。漸漸地柯洛娜在商談中可以插上幾句嘴,她往往扮作不懂事的小女孩模樣,既與卡頓配合,說錯也不至於難堪。

一個月後,她已經完全可以平等地參與進談話中來了。

這一個月裏她時時要觀察別人、要內心揣摩,要在心裏盤算價格,還要新學財產方面的律法以備卡頓考問;同時,繪畫的練習也不能生疏。一個月下去,她瘦了一圈,下巴都顯得尖了。卡頓看在眼裏,不是不心疼。他甚至幾次想延長期限,想將自己安排好了的事情再往後拖延幾個月,可柯洛娜卻表現出極大的熱情,他想要放松的時候,她反倒催逼著往前趕。

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忙碌,這也是她從未有過的快樂。這是權力。

不,並不是驅使仆從、壓榨民眾的權力,也不是一呼百應、至高無上的權力。只是隨著卡頓逐漸地把財產歸順、理清,交給她,將那些一手賣出又一手買進,掩人耳目的法子也教授給她,她逐漸意識到卡頓放心她、信任她並給了她――從今往後――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。

這種權力足以令人沈醉。

她學會了如何將名下的財產賣出又買進,如何在購買時借用假身份,如何選取一個恰當的數字作為公開的財產,巧妙運用各種法子掩飾自己的身家,但又不顯得過於窮困。她忙得有時接近深夜,才在油燈下匆忙給芳汀寫信。

在這種忙碌中,一八二零年的冬天過去了。

一八二一年有個多雨的初春。

連綿不絕的細雨使得冬季的寒冷流連不去,陰沈的天氣也使一切娛樂活動都有些失色,至少對於巴茲爾霍華德來說如此。一向不怎麽樂於社交,他索性推掉了所有的邀請,閉關作畫。然而,一副畫即將完成的時候,他還是被門鈴打斷了。

巴茲爾霍華德嘆著氣放下畫筆。他脫下了沾滿油彩的外套,在旁邊的毛巾上隨便擦了擦被染得五顏六色的雙手,前去應門。

門外站著一位漂亮的小姐。

她穿著一襲玫紅色的緞面鬥篷,戴著兜帽遮擋綿綿細雨。半年不見,柯洛娜的個子又竄了一截,和巴茲爾印象中滿身油彩的小姑娘不同,她亭亭玉立,帶著一股端莊而冷淡的氣質,活生生是巴茲爾見過無數次的貴族小姐模樣。有那麽一瞬巴茲爾暗自有一點心慌,可是當柯洛娜笑盈盈地對他開口,就又立刻變回了他熟悉的好學生。“親愛的巴茲爾,好久不見!你近來又有什麽得意作品了?”

“這話該是我來問你。”先前的一絲不安被迅速地驅散了,巴茲爾笑著將她讓進來,“這麽久在外奔波,你還有沒有好好作畫?”

“我盡力了。我帶來了幾幅畫,給您瞧瞧。”

巴茲爾才註意到她旁邊的車夫幫忙提著一個大箱子。他接手過來,提到畫室,從中拿出幾幅畫來――旅途中攜帶不便,柯洛娜帶來的畫作都不算大,只能說是練手。巴茲爾一幅一幅看過,最終伸手揀出的,卻是前面的幾張:“這幾張都很好。至於後面的,我總覺得你有些急躁。是嗎?”

“因為事情太忙。”柯洛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認錯,見巴茲爾沒有責備的意思,又擡起頭來,祈求地望著他:“還有一件事……我想要問過您的意見。倘若我非常努力,您能幫我,在兩年內以畫家的身份發表畫作嗎?”

巴茲爾對此驚訝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。

“單論畫技,我不懷疑你能夠在一年之內達到我的標準,親愛的孩子。事實上,你眼下的水平已經勝過許多沽名釣譽的三流畫家。但你的身份,或者讓我們說得更清楚些,你的性別,才是令人擔憂的地方。我們不是早已說定,要等到你的水平優秀到所有人都不容否認的地步,才能夠公開你的身份,以求萬無一失?你不是貪戀名聲的人,怎麽現在卻如此著急?”

“我和父親有約定,倘若我能夠在兩年內以畫家的身份在巴黎立足,他便不逼我訂立婚約。”

“‘逼你’訂立婚約?我想你的父親為你找的丈夫,一定是個再適合你不過的人。你為什麽不嘗試與他接觸一下,再做打算?還是說,你已有了心上人呢?”

“我並沒有心上人。”這話柯洛娜說得極為平靜,巴茲爾觀察她的神色,看不出絲毫的害羞、勉強或掩飾,“我只是不情願結婚。”

“孩子話!哪有姑娘不結婚呢?”

“倘若您走出畫室,在巴黎街頭逛一圈,我不懷疑即使在這種天氣裏您也能碰見三五個未婚的老小姐。”

“你也知道那是‘未婚的老小姐’,柯洛娜。那可算不得什麽好名聲。”

“如果我這麽在意名聲,我從小就該專心學著研究如何穿戴珠寶首飾,而不是跟您學習如何調配顏料。――唉,巴茲爾!說來說去,您總在我該不該結婚的事情上打轉。您不願意幫我嗎?您覺得我的水平還太差,怕我承認了是您的學生,會讓您顏面失色嗎?”

“當然不是!你怎麽能這麽想,柯洛娜?我從沒見過比你更勤奮、更有天賦的學生。”

巴茲爾是個單純、善良而真誠的畫家,因此容易懂,也容易被引導。柯洛娜內心不免有所愧疚,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。“那麽,就請您幫幫我,請您同意我發表畫作呀。您也知道,我想要當個畫家,要被人承認,是離不開您的。倘若您能夠不在乎我的性別,真心覺得我畫得好,那麽,您提早一兩年幫助我發表作品,又有什麽不可以呢?”

“這不是我不可以的事情,柯洛娜――”

“我知道,您是怕那些評論家、那些觀眾們看到我是個小姑娘,就先覺得我畫的不好。那也沒有關系,哪個畫家、哪個作家沒有幾份惡評呢?請您相信,我完全可以應付那些,或者我至少可以學著去應付。我可以跟他們解釋,或者我也可以對他們視若無睹,這些我都能做到。可是,巴茲爾,如果您不願意幫助我,我可就不知道怎麽辦好啦。”

她明顯地覺察到巴茲爾心軟了。“你確實有權決定自己何時發表作品。如果你真的下定了決心的話。”

“我下定決心了。巴茲爾,您是個男人,您不知道女人在婚姻裏有多麽被動,多麽身不由己。我想想以後要過那樣的生活就渾身發抖!我非這樣做不可,讓那些評論家去質疑我吧!可是我必須完成這個約定,我一定要在兩年內成為畫家,哪怕沒有多少名氣也好。”

“你不會沒有多少名氣的。”巴茲爾說,“尤其是你現在還是位伯爵家的小姐。但我不理解,為什麽西德尼這麽著急?哪怕十七、十八歲,甚至二十歲才訂立婚約,對於一個貴族小姐來說,也算不上太晚。他為什麽偏偏急在這兩年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柯洛娜說,在畫室的燈光下,巴茲爾看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發白,“我甚至偷偷問了父親的醫生……可他說父親的健康並沒有惡化。這幾個月來父親把家中的財產逐漸交到了我的手裏,就我所知,我們應當也並沒有突然破產之虞。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,我實在想不出發生了什麽,也許這只不過是他的一時突發奇想。可是――可是不瞞您說,這一切越是正常,我就越是心慌。”

“唉,這是我不好。我隨口說兩句,怎麽就引得你這樣發愁!有什麽可心慌的?或許只是你的父親太關切你的婚姻,生怕你未來找不到如意郎君,所以故意訂下這樣一個目標,想逼你知難而退罷了。天下的父親不都是如此為女兒操心的?”

柯洛娜苦笑起來。“我跟隨您學畫,也有七八年了。您覺得,我如果認定了目標,是會因為一個看起來很難達成的阻礙,便知難而退的嗎?”

“當然不。我敢對著上帝說,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這麽倔強的小姑娘――甚至很少見到像你這樣倔強的男孩子。”

“那麽,您覺得父親會不懂嗎?”

這句話把巴茲爾問住了。“……那麽,你是怎麽想的呢?”

“我不知道!我覺得父親似乎在安排好一切,他的布置似乎是為了哪一天他離開了,我自己也能平平穩穩地過下去。可我跟他天天在一起,實在不明白到底有什麽事情會讓他覺得他要突然離開我。越是不懂,我就越是心慌。”

巴茲爾也一時無言。但柯洛娜平息了片刻,又重新改換了語氣,對他笑了起來:“算了,我會去搞明白的!您不必為這些事情而擔憂。只是既然您同意了――”

“我同意了,但你仍舊要先拿出水準足夠的畫作來。什麽時候我認可了,什麽時候我就會介紹你認識那些畫廊老板和評論家們。”

“那麽,要達到什麽標準,您才會認可呢?”

“如果你能夠達到這幾張畫的水平,”巴茲爾揚了揚手中被他選出的幾張畫紙,“再用心些,也就可以了。但你如果仍舊保持著眼下的心境,只怕還需要很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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